新中国成立以来,除了 1952 年的“院系调整”以外,我校变动最大的一次是从南充迁往成都。校址即选在成都东郊的狮子山。这次我校为纪念建校 40 周年,嘱我写点回忆录。在执笔的过程中,我校在狮子山艰苦创业的旧事,历历如在目前。不知怎的,我曾为建校而付出过一分辛劳的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
记得,那是 1956 年暑假的一天,由于迁校,我们十余名教师乘坐一辆露天大卡车从南充向成都进发。这车厢装满了行李,教师们都以“高屋建瓴”之势,坐在行李的高头。经过两天的颠摇,卡车由现在的校碑处,转了个弯,驶进了狮子山。这时,它还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因为既看不到住家户,也看不到校舍;但虽然是“山”,却又看不到什么树木。车子边开,我心里边纳闷,学校到底在哪里?突然间,车子刹住在眼前惟一的两栋青瓦宿舍之前。这就是后来的教工第六、第七宿舍(今“动力科”左侧)。由于楼板不隔音,当晚楼上楼下一阵洗脚声响,接替了大卡车的轰隆声,不免影响人们的眠息。但不管怎样,几天来风尘仆仆,总算得到了安身之地,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一夜好觉。
第二天早晨,我以好奇的心情,在这山区里,也就是学校内,散着步。据我的回忆,全校的建筑,除了我们住宿的两栋青瓦宿舍之外,还有一栋学校行政办公室兼校医室,即现在附属小学靠南的那排平房;不过当时似乎没有现在这么长,只有一半长的光景。学生食堂正在施工,好像就是现在没有改建前的学生三食堂;听说学生还有一栋宿舍,我没有发现它在哪里。由于这寥寥三几栋建筑,面积又那么小,而且东西南北,各据一方,故狮子山显得空空荡荡,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
但是,这里究竟是一处高等院校,没有教室怎么上课?古人说: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两句话,很可以说明我们在狮子山创建这所高等师范院校的艰苦性。事实上,我校当时连一间教室都没有,只是临时搭了无数的敞席棚作为教室。我记得,从现在的“小盐市口”直到现在的“动力科”,沿路左边全是敞席棚,前面并无门窗,就像市面上的小摊贩那样。人们都知道,现在新建图书馆处,原来是印刷厂;而很少人知道这所印刷厂的前身,原来也是一排席棚教室。我来狮子山的第一堂课,就是在这个“教室”里讲的。在这些路旁席棚里讲课,实在是个考验。路上的人来来往往,声音嘈杂,有时声调之高,大有“喧宾夺主”之势。而且席棚之间并无隔音设备,教师之间,讲课互相干扰;为了使学生听得清楚,我曾竭力提高嗓门;但隔壁的嗓门也不得不随之而提高。仿佛在进行“男高音”比赛似的。雨天上课,外面大下,里面小下,躲不胜躲;热天,太阳晒透席墙席顶,教室有如蒸笼;冷天寒风扑面,并没有遮风取暖的设备,像我这样体弱的教师,感冒成了“多发病”。所谓什么“空调”、“电扇”之类的新名词,连听都没有听到过。但就是这样,师生并没有半句怨言。至今,还有不少当年在席棚听我讲《凤凰涅槃》的学生,还津津乐道当时听课的专注和浓厚的兴趣。我校现在有不少教学和领导骨干,就是当年在席棚里培育出来的,而且这样的人才,也散布在全川,乃至全国。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为了写这篇回忆录,我最近又在全校走了一圈,希望能牵引起一丝回忆线索:
进了校门,右前方矗然而立的六层教室大楼,或呼为“大白楼”,最引人注目,是我校整个建筑群的最高峰。一般人可能认为那里原来不过是一栋小小的红瓦建成的校医室而已;但我初来时,那里并没有校医室,只是一片齐腰深的荒草地。说不定当时还藏有什么兔子之类的野兽;因为我校的围墙,是后来才修建的,那时并没有什么遮挡。走到“外办”以南,那排整齐而优美的大片教工宿舍区,我初来时,那里还是一个大水塘,周围是水草交际的沼泽地带。每当夏雨淋漓,蛙声震耳,扰人清梦,连觉都睡不稳。
我现在住的新十六栋那三座楼房,原来是教工五灶,这是大家记得的。但现在这排楼东头那条南北水泥通道的中间段,至今每当落雨,即积水一两寸深。铺路时是平的,现在为何陷下了呢?据我的回忆,在还没有修建教工五灶之前,这里也是荒地。刚来山区时,为了解决师生的吃水,决定在这里打口大井;而挖了宽深各约数米的大坑,并不见水,就填上了。今天陷下去的路面,就是年当填土疏松所致。这也算是在前后左右尽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之间,所留下的一点历史痕迹吧。过去,每当雨天,路面积水,大家绕道而行,我总是埋怨学校基建部门为何熟视无睹,不把路面补平?现在看起来,留下这点艰苦建校的遗迹,也还是很有意义的。
前面已讲过,现在正在兴建的我校最高大、最宏伟的图书馆建筑群,最早的原始旧址是席棚教室。因此,近几月来,我每次经过建筑工地,总有一种矛盾情绪。一方面为我校的日益兴旺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觉得把原来的席棚教室留下一座,摆在那里,作为纪念,不也是“勤俭办校”的好教材吗?
现在我校的绿化,在全市高校中,应当说是第一流的。将进校门,两边绿树成荫;校内有些支路,夏天像是走进绿色长廊,遍体生凉。从整体来讲,颇有些古人所说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气象。当然,“小白楼”一带的校园,布局曲折有致,花木扶疏葱茏,俨然是个小公园;再加上,晨夕之间,三五同学,书声琅琅,确实又是一派高等学府的幽美景色。我最喜爱的,还是在图书馆附近散步。那里,春天的海掌,红映朝霞;夏日的荷花,亭亭呈艳;清秋的丹桂,甜香四溢;遗憾的是缺少寒冬的红梅。我想,将来新馆落成,一定会补栽的。图书馆是人类文明的输血管,为它而付出一点代价,是值得的。
说到绿化,不禁又引起我一段回忆。记得在建校之初,校领导曾指示过,要尽量保留山上原有的树木。其实,那时这里除遍地荒草之外,全山仅有两株较大的树惹人注目,这就长在现在中文系与数学系的办公楼之间的路边。是高约十米的木奂子树,果子可以代替肥皂。秋季果子落地,大家拣来泡水洗衣、洗头。树下当时还有一个高不过两米、长不到三米、破烂不堪的小茅草房,是农民迁走后所留下的。这两株大树,应当说是我校“绿化之祖”。后来因枯残欹斜,怕倒时打伤人,不得不锯掉。我尽管曾有些惋惜之情,但新陈代谢,只有如此。
古人常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认为培育人才,固然是长期的事业,而建设一座学校,又何尝不需百年?我校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竟已初具规模,确实值得庆祝。有人说,我们这些老人是“建校元勋”。“元勋”当然说不上,但从建校以来就跟学校同荣枯,共命运,这一点是值得自豪的。尤其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校的建设以惊人的速度在前进。在这段时间里,我虽已届耄耋之年,竟怀有一腔与学校建设竞赛速度的热情。校内每一巨型建筑动工,我内心总是默默地自我约定:这项工程竣工之日,我决以出版一部学术著作作为献礼。这十年来,化学大楼竣工,我出版了《屈赋新探》;“小白楼”竣工,我出版了《楚辞类稿》;“大白楼”竣工,我出版了《语言之起源》;这次,图书馆的巨大工程开始,我早已准备用正在赶写中的《屈学答问》的出版,来庆祝它的落成典礼。因为,我深深地懂得,一个高等学府的地位和声誉,取决于教师的学术水平的高低。我既不能为眼前的层层高楼添砖加瓦,却应当为我校在海内外的学术地位争光夺彩。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对学校的祝福!
写于 1991 年 5 月 23 日
(本文选自汤炳正先生遗著《剑南忆旧——汤炳正自述》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