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语:臧启芳 1939 年 7 月至 1947 年 4 月任东北大学校长。他任校长期间,东北大学处于流亡时期,虽流离失所,条件艰苦,但仍努力创造比较安定的环境,使师生能够从事学习和研究,其后,才有了四川师范大学的前身——私立川北农工学院的诞生。臧启芳先生艰苦奋斗、开拓创新的精神值得我们后世颂扬,也是师大精神的历史源头之一。我们费尽周折,找到了臧启芳先生的女儿臧慕莲女士,并特邀她撰写回忆臧启芳先生在川工作、生活的文章,希望能借此让更多的人了解臧先生,让我校艰苦奋斗、开拓创新的精神传承鼎新。时光流逝,风云变幻,改变着世界和人生。父亲和我,天上人间。我心里流淌着他的留言:秋色美无边,惜别车前,放手前途需自重,莫教人怜。1948 年秋北平一别,竟成永诀。
(一)
往昔抗日烽火燎原,日军近潼关,直逼西安。父亲于 1937 年 2 月代理国立东北大学校长,1939 年 7 月任校长。危机之际,东大奉命迁青海,但东大在四川三台觅得校址,即迁川。西安行营主席蒋鼎文暂借迁移费两万元,教职工家属及图书仪器均乘大卡车入川。学生由工学院长王文华率领步行入川。于 1938 年 3 月至 4月到达三台。从此东大开始在三台即旧潼川府的流亡岁月,直至 1947 年 10 月。父亲在《回忆》中说,东大迁三台,县长郑献征大力协助,地方人士欢迎。校舍借潼川旧试院与草堂寺全部及潼川联立高中一部分。1939 年春东大将草堂寺改建成图书馆。
东大位于涪江边,县城依山傍水,河水清澈,对岸有庙,内供绿色的神仙娘娘,香火鼎盛,可称一景。东大在抗战时期,于三台发展了教育与科研,创设了东北研究室,专门研究东北问题。主任是著名学者金毓黻先生。选拔历史系、地理系、经济系优秀毕业生数人,担任助理,从事研究。不久研究室改为研究所,内分历史学部、地理学部与经济学部,正式招收研究生,毕业时授硕士学位。
校长办公室是一间相当宽敞的中式厅堂,院子里有花有树。办公室内的校长桌椅面对客厅大门,在办公桌对面是几张椅子,左边有一组桌椅,是接待来客和开小型会议用的。当年的一位学生曾说父亲学识渊博,礼贤下士,行政经验丰富,且酒风高雅,吟诗填词,属于“苏辛派”。其文笔流畅,意境豪放,集有《蛰轩词草》,著有《经济学》,还译著了《美国市政府》、《经济思想史》。那时父亲还常引用1934 年张学良的题词勗勉学生。在偏安的川北小县,东大聘请了不少国内知名的专家学者任教,如陆侃茹、冯沅君、姚雪垠、高亨、董每戟、赵继彬、杨荣国、张尧年……抗战八年,东大在三台稳步发展,到 1943 年已由两院五系发展到五院十二系。在安定的环境中,战胜困难,日新月异。1942 年 7 月,父亲曾与东大同学共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二)
父亲在三台与当地军政要员相交,特别是与士绅文人以诗会友。曾在 1939 年7 月将诗写在扇面上,赠与郑县长:“寄迹潼川巧遇君,亦狂亦肖亦温文。照人肝胆似明月,对我情如岭上云。万念悲天寰海困,片心忧国一身勤。寇公奉召林湖灭,应共高歌尽日醺。”为解决当地驻军骚扰女生事件,父亲设宴,请驻军所有连以上军官,举杯说请在国家救亡求才之时,保障学生安全安心学习,连干四、五杯,举座皆惊。宴后,军人骚扰学生的事件再也没有了,而父亲大醉了三日。1943 年春,政府发出征集印度远征军的命令,以支援印度前线。要求全国知识青年应征,在县城开运动大会。当时东大和十八中的男女学生,纷纷报名应征,我大哥臧鹏年在东大也报名入伍,即时在小县城掀起抗日救国的浪潮。那时校内的文化生活十分活跃,校门内的壁报蔚为大观,有“黑土地”、“火把”、“诗战线”等等。校内还常举办读书报告会。学校剧团在三台县城公演了《北京人》、《日出》、《家》等脍炙人口的名剧。东大在三台县确实是独领风骚。有不少的爱国青年,长途跋涉,来到东大就读,后来成为国家的建设人才。当时学校最大的困难是办学经费不足。父亲常年奔走四方,为学校筹款。校内时有动荡,学潮迭起。在教育部的协调下,学校渡过了难关,在抗战胜利后的 1946 年迁回辽宁沈阳。
(三)
父亲在美国大学的研究院研究经济学,母亲是同庚的东北小镇妇女。眉清目秀,粗识文学,治家井井有条。二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九一八事变前,家里生活阔绰,八年抗战期间,在四川三台生活艰难。母亲细心的安排家务,照料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父亲,她是父亲妥帖稳固的后盾。母亲勤勤恳恳,从不抱怨,但她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给伯父介绍一位只吃白水煮菠菜的后继“大嫂”。伯父当年,手持马鞭,着骑装,洋气兮兮。原配伯母,是旧式小脚,去世后,父亲给他介绍别具一格的“大嫂”,原来全是不能生育的妇女。这时母亲才恍然大悟,怕我的叔伯小弟会受后妈的气,实在是用心良苦。只要父亲在家,每早必赶到东大操场,参加升旗。父亲平时忙于校务,偶有时间,在家中给我和大哥说他自己的哲学观念,教我们“四书”,讲英语课,有一课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最后一句:“Sail on and on and on”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激励我奋进拼搏,永远向前!有时我们会下象棋、围棋或打桥牌,作诗填词。在他的日记中,有一首《梦回辽海》:“烽火连天处处愁,蜀山遥接楚江流,梦回辽海三千里,望断燕云十六州,大漠穷秋沙似雪,五更残角月如钩,破敌辞封万户侯。”他还经年写日记,一日不漏。
父亲字哲先,年过半百,体型魁伟,鬓发俱白,虎步龙行。平素着长衫,西装裤或是中山装、衬衣带衬领。我与他散多聚少,常遐想他若是着急会瞪眼,胡子会翘起来吗?在抗战的艰苦年代,我敬佩他的乐观与坚韧。“九·一八”事变时,父亲在哈尔滨任地亩局局长。小日本进犯东北,他拒绝当汉奸,跑到南京国民政府去了,虽然仍旧是一行政官员,这一跑别墅没了,汽车没了,生活直线下降。父亲视富贵如浮云,坦坦荡荡,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他还忙乎着给两位姑奶奶找姑爷,对继祖母更是孝顺有加。抗战的炮火打到南京城郊,台风暴雨席卷城内外,小树连根拔起。我家近邻的城防军官传来消息说,政府已决定放弃南京。于是我家顶风冒雨,连夜逃亡,直奔西安东北大学。火车在铁路大桥呼啸而过,江水已淹桥面,危急万分。家里的东西大部分抛弃,如藏书《青年文库》、《万有文库》。我记得《万有文库》中的《东三省》一书还是父亲写编的。后西安又告急,我们全家与东大师生一样,过海拔 3000 米的秦岭,迁移至四川三台县。在三台,每逢春节,父亲必大宴宾客三天:一天请当地军政要员,一天请东大教职工代表,一天请亲友中在校就读子女。这三天,解除家中禁令,可以打麻将。
父亲于 1961 年春在台湾病逝,终年 67 岁,葬于台中大度山麓。半个世纪,飘然已去,改天换地。父亲的功过,应由历史评说。风雨过后不一定有彩虹,人生旅途或许没有痕迹,东大的一位老学生却说:“老校长抗战时期,保存了东北大学,功不可没。”父亲若有知,可告慰天国。
(本文原载 2011 年校报第 499 期第 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