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宅(1900—1985)和于式玉(1904-1969)是一对重要的生活伴侣和学术伉俪,尤以藏学名世,堪称藏学界的“天涯同命鸟”。其中李安宅在近代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尤为重要,一生致力于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宗教学等多种学科的研究,其研究成果至今在西方人类学、社会学、藏学界有很大影响。他们的学术著述及学术精神,是今日边疆研究与民族学的宝贵财富。他们对中国边疆问题的深刻见解及对中华民族整体性的科学论断,在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李安宅的人生,经历了晚清、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期。在义和团运动甚嚣尘上,八国联军长驱直入的庚子年,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李安宅17岁才读中学,21岁开始走出小山村,走向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经由个人的努力及各种机缘造化,成为学界名流。李安宅先后在齐鲁大学、燕京大学及美国加里福利亚大学、耶鲁大学求学,先后在燕京大学、华西大学工作,又到美英等国讲学。1949年后,李安宅基本没干成什么学问。1950年,李安宅夫妇参军入藏,1956年到西南民族学院工作,先后于1962、1963年到四川师范学院工作。李安宅虽然任职副教务长兼外语系主任,但主要工作只是外语教学。四川师范大学是李安宅、于式玉工作的最后一站,已成为李安宅、于式玉人生与学术研究的重要阵地。在学界众多师友努力下,告别学术相对较早,门徒相对较少的李安宅,其人生与学术的研究有异军突起之势,成为多个学科关注的研究对象,从冷门变成了热点。
综观李安宅的一生,他改良社会的愿望是“青年式”的,更多是热情投入,而非学者式的疏离与观望。他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也加入过国民党,参加过人民解放军。但他毕竟是书生,更多时候仍然担任学者的角色,既参与着社会变革,也与社会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使得他对时势的观察有着几分冷静,几分热烈。这也充分体现在他的青年观中。李安宅对“青年”的话题非常关注,先后写了不少文章与当时青年交流。他在近四十岁时应报刊约请撰写“本刊特稿”时还写道“作者虽已壮年,仍努力为青年”,在另一篇《致青年》的文章里,又写道“我自居为青年,特别重视青年”。他在1938年出版的《社会学论集》里也有大量篇幅讲述“随时在青年思想中遇到的问题”。在该书自序中,他说:“整个社会系统既那样动荡着,活在系统以内的个人也更脉搏紧张地充满了这个节奏。”李安宅痛感自己“不是从事文艺的人,不能写出惊心动魄或如泣如诉的文艺来。更可惜不是从事武备的人,没有在行动上打出一条血路。”作为“一个关心社会现象的知识分子”,他追求的是“要在活的人生里找出理论的指导线索,且使理论的知识变成活的人生”。这也是相当“青年”的表达。
近20年来,我时常翻阅李安宅的相关著作与材料,深感虽时过境迁,今日之青年似也未曾脱离过李安宅指出的若干困惑,且更应受到正确的引导。有感于斯,我将李安宅关于青年的若干论述胪列出来,大抵以做人、做事、做学问为序,希冀对现今青年的立身与处世有所裨益。
一、做人:少年不能老成
李安宅指出,国人有两大国粹,在做人方面要求“少年老成”,在做事方面追求“一劳永逸”。前者为病态人格,后者则是“懒惰病根”。“血气未成的少年,竟举血气既衰的老年所难避免的一切毛病,尽量表现出来,是为‘少年老成’的国粹的成果。”李安宅认为,“西洋人以早熟为病态,中国人以少年老成为美德”;国人常求消极平衡,而西人则“随时创化,永进不息”。积极者不安现状,“因着失败以求成功”,消极者“顺天安命”,“苟延残喘于目前”,“恐怕失败,也就根本没有成功。”
在抗战前夕的纷乱时势下,许多青年人最为困惑的就是感受到“没有出路!”李安宅认为,“现在就是出路”,出路要在人与社会如何和谐相处中来获得。而要做到这点,前提就是自己身心要和谐,“人在世界里滚来滚去,或与自然界相适应,或与社会求适应,必要先与自己求适应”,“有了这种内部的谐和,乃在大处着眼,看看社会与自然界需要什么样的努力,便在小处下手努力做去。”李安宅注意到,当时青年人往往有两种倾向:一种是“内部得到谐和”,却把自己封锁起来,不问世事;另一种是“稍一热心,即求报偿”。前者可谓“消极逃禅”,后者可谓“急功好利”,如此“大处不能着眼,小处不能下手”,堪为“小人”。李安宅认为,行为本身就是报偿,青年人与其顾虑太多,不如“不顾一切,努力现实”,因为“现实便是出路”。
二、做事:不求偿的积极主义
李安宅认为“一劳永逸”是很多人存在的“懒惰病根”。个人努力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却并非充分条件。能否成功,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也不能因为前途未卜或未能“一劳永逸”而放弃自己应有的努力。李安宅将个人努力与外界成功的关系定位为“不求偿的积极主义”。他解释:“外界成功,因为因子复杂,不尽受自己的控制,可有可无,不在计较之列;有成既不能假外界因缘凑合之功以为己力,不成也因责任已尽,可以自告无罪,而无所用其灰心。”行动就是报偿,“不求偿,所以永远不会失望;积极努力,所以成果愈多,而且日新不已。”“不求偿”并不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更多是指一种心态的调适、志趣的期许,指的是更加积极努力行动,而不是在个人得失中斤斤计较。如果凡事都讲报偿,恐将一事无成。
李安宅强调青年要加强心理建设,要“正视现实,到处生根,以求现实的逐处改善”,鼓励青年要多干事,不以事小而不为,“抓住自己的机会与任务,积极地表现一番”;同时应以负责任的态度来担当,少困惑于“要干什么”,多思考“要怎样办?”只有在系列小事中培养本领,“循序以进,得心应手”,“干哪一样都是应付裕如”。他指出,只有“不自恕,才能任劳任怨;任劳任怨,才能打破环境。打得破,建得起,才是时代的青年。”
李安宅多次谈到个人与社会不可分离:“离开社会的‘独善其身’是根本走不通的”。当时各种救国论调甚嚣尘上,如道德救国,读书救国,科学救国,似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青年人往往无所适从,读书与爱国成为一个矛盾。李安宅认为“在个人性情所近,造诣所适,坚信所定,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批评“忽视社会关系,专言个人造诣”的错误观点,指出“个人与社会相较,实不啻沧海之一粟,欲以孤力而言兼善固嫌其妄,不求通力合作而言命穷亦实见其故步自封”;也批评自命“好人”的错误观念,注重独善其身,奉寡交之教,往往孤游独往,无补于天下兴亡,也难以明哲保身,而“坏人”却因“积极进取,广事联络”,“好人的‘中流砥柱’终于止不住坏人的洪水横流。他主张做人与做学问是相通的,“与人相交,亦如与学问相交,熟则可爱,且可交相影响;否则格格不入,易起反感,事以同情成,以反感败”,所以联络非常重要,“最少是与求学问同样重要”。
三、做学问:以人为本与直接经验
李安宅强调,学问贵在做人,贵在为社会谋利益,这应该成为读书的最大意义。读书应以人本主义(Humanism)为立脚点,“为学问而学问与只讲学问而脱离了人事道德,乃是将手段当作了目的”。他指出:“教育不限于知识,知识不限于学校,学校不限于读书。”在他看来,读书和教育是增进学问道德不可缺少的环节,“读书的真正用处,乃在利用人家的经验记录(写在纸头的心得)以作参考,帮助自己的直接经验”。他特别强调,要在实践中学习,在实践中获取直接经验,从而增进人类的福利。他批评民国时期,“学校与教育分了家,书籍与经验分了家”,当时的中国教育,“不过是制造出方板的‘学生’,成就不了足以应付活的事体的‘君子不器’的活‘人’来”。
李安宅主张学问要从“实地研究”中来。他说:“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头手货,一种是二手货。头手货是自己的经验,二手货是旁人的传闻。”“参考旁人的传闻,不过是直接经验的预备,或者有了直接经验以后拿来作一种比较,一番印证,所以直接经验是目的,间接传闻是手段。”他认为,“产生正确知识的唯一方法,即在实地研究……由实地研究而得的知,整理成系统就是科学,发动为设施就是计划方案或事功。”李安宅谈实地研究,不仅是对学者个人的求学态度和求学方法的期许,也包含着对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的热望。他说“假如我们不求认识我们自己的社会生活则已,如求认识,必自实地研究始——由实地研究,而且由范围很广,方式很多的实地研究,才会建设起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来。”李安宅注意到,“热心学习的读死书,而实际服务的又打在劳役的圈子里”,是“一个常有的矛盾现象”。他认为这都是“不会学习”的表现,一种是“没有从事实地工作”,一种是“没有超过当前的经验”。两者矛盾可用“对演法”来解决,通过“交相糅合”,“使抽象者有体验的机会,具体者有考虑的工夫,于是考虑了的可以改进具体境地,体验过的才是得心应手的原则。”如此相推相济,才是学习和实践的正途。
李安宅的一生,是青年的一生,是以青年自居而“努力为青年”的一生。他对青年立身、处世、求学的诸多论述,其实恰是基于其人生的“直接经验”,恰是其对当时当世及其个人奋斗的“实地研究”的成果。当今之世,虽与那时天差地别,但青年人存在的诸多困惑并不比那时少,或许更因时代更迭和社会变迁,这些问题有了更多的表现和更深的隐忧,但不管怎么说,李安宅对青年的若干论述,足可为现时我们的“他山之石”,应是“可以攻玉”的。
(作者系我校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