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到暮年愈爱沉潜涵咏: 一生之中最为珍贵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不同历史时期和年龄段有着不同的价值选择和情感体验。 在我一生漫长的文化心理积淀中, 最值得深长记忆与时时怀念的则是千金难买的师生情。
高中毕业的 1956 年, 我考入四川师范学院 (川师大前身) 进入了一个鸢飞鱼跃般广袤无垠任其潜游知识海洋的高远境界。 论校园环境, 因刚迁入成都东郊沙河堡狮子山这一荒山野岭, 生活之苦辛令我这 17 岁的小青年有诸多不适应。 然而在茅草楠竹搭成的简陋教室里, 老师们颇具学术品位的知识讲授我惊异得恍如天方夜谭般神异离奇, 那无边的魔力诱使我这坎井之蛙竭尽全力从井底一步步爬上井盖, 极目四望知识海洋之苍苍莽莽、 浩瀚无垠,令我目瞪口呆。 从此, 在学识渊深的教授们引领下浩浩乎凌虚御空, 扶摇直上九万里。
从此, 我渐渐学会了在如碧云蓝天般广阔的知识世界里庄子式的逍遥游。
才女宋元谊讲授 《作品与习作》 , 如同艺术想象中的李清照式的优雅婉约, 将我在中学时期初步学得的作文知识提升到了一个较高的层次, 逐渐懂得写与读如同连体婴儿、 并蒂莲花, 要想写作有所长进必须苦读经典, 博览群书。 宋元谊老师似乎未曾与我有过一次交谈,而她的仪容风采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 尤其当我上世纪末在广州市图书馆搜集文献资料撰写国学大师吴宓传记时, 蓦然发现, 他竟对远在成都的宋元谊女士情有独钟。 他虽未上升到异性之恋, 却也在年年岁岁来成都参加省政协会时, 不忘登门拜访。 宋元谊女士亦在吴宓身处逆境时, 亲赴重庆北碚西南师院看望。 吴宓之于宋元谊的厚爱, 更多的是赏识她的文采才华和优雅仪态。 想不到宋老师竟如此情感脆弱, 从张天健、 王崇纲的文章中方知这位才女,正当盛年却让一阵大字报的围攻猛轰而香销玉殒, 哪能像她一生崇敬的吴宓即便在批斗中大腿折断, 也苦撑苦熬到 1978 年四人帮倒台,整整活了 84岁!
进入四川师院是我人生观、 价值观逐渐形成的锦绣年华。 而今思之, 屈守元、 汤炳正、 张泽厚、 雷履平、 刘君惠、 宋元谊、 苏恒、 皮朝纲、 张振德、 罗忠恕等皆是手挥锋利的刻刀或五彩画笔,塑造、 镂刻与描绘我们一代莘莘学子灵魂的艺术巨匠。 囿于当时多少有些特殊的政治社会文化环境, 一个政治运动接连一个文化学术批判,似乎不大允许师生之间走得太频繁, 太亲近。 但这并未影响我们之于老师们学识的钦佩和道德风范的推崇与敬慕。 诚如杜诗所云: “微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 老师们将毕生学习研究获得的真知灼见如同最精美的食物慷慨大度、 毫不吝惜地养育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莘莘学子, 点点滴滴渗透与浸润着幼稚的心灵。 这不正是感天动地的慈母之爱么? 如果说, 童年时期生我养我的母亲, 侧重于养育我的健康体魄, 而老师,特别是高校教师, 养育我们的是更为高级更加触及灵魂的文化营养、 知识之泉。 用鲁迅的话讲, “吃的是草, 挤出的是奶, 是血! ”
不是么, 50年代下半期, 由于大跃进, 物质供应一天天紧缺, 无论学生还是教师, 一个星期吃一餐肉都十分难得。 而老师们即便健康衰败, 依然坚挺腰身, 屹立讲坛, 聚精会神, 一丝不苟地精深讲解。 曾记得青年教师苏恒身体十分单薄, 清瘦得突显肋巴骨了。 但他几乎堂堂上课都要事先分发讲义, 不难想见他有多少个夜晚的焚膏继晷、 辛勤笔耕。 尤为值得敬佩的是历史进入 90 年代, 他健康状况并无好转, 而献身川师大中文系学科建设的壮志雄心光比日月, 他甘冒风险从兰州引聘著名美学家高尔泰来川师大任教五年, 开设美学研究生班, 为川师大提升学术品位, 做大做强, 冲锋在前。 即使进入暮年濒于失语, 但他那些用心灵与血泪谱写的瑰丽诗篇, 经他的弟子们搜集整理成《诗与春秋》 , 由人民文学出版后产生了多么广远而深刻的影响。 我字字句句、 篇篇页页精心咀嚼, 写成 8000 字的评论, 刊发后传送他遗孀林秋宜手中。 她欣喜得迅速复印 20 份, 送给亲人密友, 这是人世间多么动人的师生之情!
汤炳正教授较苏恒老师, 大约长 10 多岁,成名更早。 这位山东汉子体魄远较苏恒魁梧。记得 1958 年春末夏初一道去龙泉驿劳动锻炼, 在割麦拔草时偶然碰在一起。 那年他 47岁。 他十分关心我的学习和阅读。 我牢牢记住的一句话: “多读经典名著! ” 尔后回校他讲授《现代文学史》 , 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是讲郭沫若 《凤凰涅槃》 , 他体魄看似雄壮, 然而已经中气不足, 声音十分细小, 但每响必中于听。 他细声细气地吟诵: “飞翔! 飞翔! 飞翔……” 音调愈细愈弱, 然而拓展出的思想与幻想空间却愈益深远! 仅只这堂课几乎陪伴而且引领了我数十年的文学人生。 他教会我如要献身文学事业就得如凤凰涅槃似的浴火重生, 朝着思想和幻想的空间飞翔! 飞翔! 飞翔……
这潜移默化的无边无垠、 巨大持久的功能是爹妈赋予我肉身时所能先天获得的么? 于此, 我才真正懂得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
我对母校川师大的依恋之情老而弥笃, 从终极意义上讲, 母校的胴体饱吸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源源不绝、 一天比一天强劲的东风化雨,甘霖美泉, 新时期的川师大有着远胜于上世纪50 年代博大宽厚的人文情怀。 涵纳百汇, 包容乃大。 当年仅有六、 七个科系两三千学生, 21世纪初已扩展到数十多个专业, 5万多学生。 以校本部为轴心, 如众星捧月般建立了十多个分校。 当年风度翩翩的少年英俊皮朝纲教授经长达 60 余年的含辛茹苦、 钩沉古籍、 探幽发微,而今已成为了拥有数百万字学术著作的一代禅宗美学研究的名师, 就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曹顺庆也翘着大指拇赞誉他为巴蜀学术巨擘。如果说 20 年前川师大艺术学院的李亚梅女士, 以 27 岁的青春年华去奥地利维也纳参加手风琴大赛获取了国际金奖, 为川师大艺术教育的灿烂辉煌拉开了厚重的金丝绒帷幕, 让世人管窥到了川师大一代新秀的艺容芳姿; 那么皮朝纲教授则以 80 高龄步入在北京大学隆重召开的国际美学研讨会上关于禅宗美学的精湛阐述, 则为川师大全方位、 多侧面、 多高度的学术研究搭建了一个光照巴山蜀水的高远平台。 接踵而来的将成群成队的老中青咸集的学术方阵, 以其不断创新的累累硕果迎接即将到来的新中国七十周年庆典。
不是么, 试翻阅 2018 年 12 月 3 日出版的《四川师大报》 大声疾呼: “用 ‘奋进之笔’ 抒写进取之年” , 且在第一版用粉红的底色托举出数以上百人的表彰名单, 我的目光惊喜地徜徉在名列前茅的学术带头人和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上。 他们有: 唐应辉、陈璟、 靳宇倡、 高林远、 王川、 卫贵武、 任闰、 李诚、 熊良智、 赵义山、 钟仕伦、 杜伟、 高中伟、 汪明义、 汪洪亮、 张红、 胡杰红、 申喜萍、 赵国平。他们都是学术科研战线上的先锋战士。 而今的川师大, 亦个个岗位都是英雄用武、 建功立业的前沿疆场。
学术自有后来人, 前辈们可以含笑挥手,并以苍老而浑厚的嗓音叫一声: 壮哉! 川师大学术方阵, 一路前行!
(作者文学院校友,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出版文学著作近 2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