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誉为 “台湾十大最有影响人物”之一的著名学者、 佛学家、 教育家、 古诗文学家南怀瑾教授, 以随笔的形式谈中国历史文化与人生, 著作等身, 长销不衰。 从 20 世纪 90 年代始, 大陆的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等单位, 陆续出版了他的 《论语别裁》 、 《孟子旁通》 、 《老子他说》 、 《列子臆说》 、 《易经杂说》 、《禅海蠡测》 、 《禅宗与道家》 、 《漫谈中国文化》 等著作。
为读其文, 需知其人。 他 1917 年生于浙江温州一个书香人家, 少时即读遍诸子百家。 抗战军兴, 时 20 岁入川, 曾做教官于中央军校, 1942 年辞职, 归隐灌县灵隐寺, 之后在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学; 45 年远涉康藏, 参访佛学大师, 后修行于峨眉山, 此后讲学于云大和川大。 47 年归隐杭州, 后清修于庐山天池寺。 49 年去台湾, 任教于文化、 辅仁等大学, 89 年移居香港。 2004 年回内地, 定居苏州 “太湖大学堂” , 12年逝世, 享年 95岁。
他毕生研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领悟和消化佛、 儒、 道 学术精髓, 并结合种种现代社会现象和现代人的心态予以阐释、 传播。 他学富五车、 功成名就, 达官贵人、 贩夫走卒等, 皆恭称他 “南老师” , 但他总以 “吾乃凡人,不足让人盲从” 自谦。 他淡泊名利, 不求闻达, 却名播远近。 要了解其著述,理解其观念, 一般读者或可读练性乾编、 复旦大学出版社于 1995 年出版的《南怀瑾谈历史与人生》 。 它取材于上列著作, 正如南先生于当年 1 月给编者的信中所言: “这本书如能给人贡献一点有关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方面的知识, 你的好意也就达到目的了。 ” 全书共六部分, 各有若干篇, 含历史、 人生两大方面。
二谈历史, 无所不及, 古诗文尤多,试作例说。
在 《诗的伟大》 中, 讲述中国传统文化, 文哲不分、 文政不分, 即文学家亦哲学家或政治家。 比如诗词, 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 中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若西方人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的发问, 但其表达要美得多。 它写的是春江夜月引起的对人、 对江月、 对宇宙的无限遐思, 可谓诗的哲学、 哲学的诗。 苏轼 《水调歌头》 中的“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 亦含哲学问题——宇宙之大, 从何而来? 他问得 “天真” , 而 “问” 的背后, 是诗人内心对人生的感叹。 有的政治家即文学家, 如唐太宗提倡诗, 亦写诗, 其大臣虞世南、魏 征 等 人 的 诗 , 皆 写 得 好 , 前 者 的《蝉》 :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 为人们赞赏。 又如王安石、 范仲淹, 功业辉煌, 诗亦广受赞誉。 再如汉高祖, 有“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的诗句, 气象雄迈, 英豪自得。
《禅宗与中国文学》 值得品读。 禅宗, 乃佛教之一派, 以静坐默念为修行方法, 如 “清池皓月照禅心” 。 从汉末至隋唐, 它普遍深入到文化的每一个部分; 诗文辞赋的传统内容, 凡飘逸之作, 皆兼有老庄神仙闲适的意境。
例如诗歌, 从初唐王勃、 杨炯、 卢照邻、 骆宾王, 至武后时的沈佺期、 杜审言、 宋之问, 至开元天宝年间的李白、 杜甫、 王维、 孟浩然、 高适、 岑参, 诗中皆不同程度地含有佛禅成分; 再至元和长庆时的白居易、 元稹、 孟郊、 贾岛、 張籍, 乃至晚唐的杜牧、 温庭筠、 李商隐, 无一不出入佛道间, 沾上禅气。由此, 开了唐诗特有的芳华气息、 隽永韵味。 以王维 《梵体诗》 中句子为例:“因爱果生病, 从贪始觉贫; 色声非彼妄, 浮幻即吾真。 ” 乃偏于禅宗的诗。 又如白居易 《感兴二首》 中的 “吉凶祸福有来由, 但要深知不可忧” 、 “名为公器无多取, 利是身灾合少求。 ” 亦有禅宗意境。 宋代更为明显, 苏东坡、 王安石、黄庭坚皆受禅宗思想熏陶, 有清华绝俗之作。 如黄的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 抒忆念故友情, 写独处凄寂感。 陆游、 范成大、 杨万里, 亦与禅宗有不解之缘。 至明代, 郁堂禅师的《山居诗》 : “千丈岩前倚仗藜, 有为须极到无为” ; 苍雪的 “神仙更有神仙著,千古输赢下不完” , 皆富禅境。
又如小说, 与佛、 道思想感情亦未脱关系。 罗贯中的 《三国演义》 , 开宗明义, 起笔即以 《西江月》 词, 表达对因果循环的观念和历史哲学的总评: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表明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的历史哲学。 施耐庵的 《水浒传》 , 是描述宋明时代社会的不公平、官逼民反, 若细研, 则知亦有善恶因果思想, 隐约显现强梁者不得好死的观念。 吴承恩的 《西游记》 , 则更含佛道思想。 曹雪芹的 《红楼梦》 , 反映老式文化中贵族大家庭生活, 开端即一僧一道出场, 唱出警醒尘世的警语禅机。 接着以仙凡之间的一块顽石和一个 “小草剧怜唯独活, 人间离恨不留行” 的故事, 叙说众多、 各色的痴情恩怨, 均记在似真如幻 “账簿” 上, 衬托出梦幻空花、 回头是岸的禅境, 被视为帮助悟道的经典之作。 南先生对禅宗的赞美和自身的禅宗理念, 浸淫其中。 以无境界为境界的禅宗, 其基本立足点, 是劝人为善, 挽救劫难。
在 《 “三百千千” 是捷径》 中, 他认为古人名言, 有颠扑不破的哲理。 《三字经》 、 《百家姓》 、 《千家诗》 、 《千字文》 , 认是发蒙读物, 但皆含有中国文化的基本内容。 例如: 《三字经》 , 涉及史、 政、 经、 文、 为人、 做事等等。 《千字文》 将宇宙、 天文、 哲、 政、 经等, 都写进去了。 它是梁武帝时一位大臣周兴嗣犯了错, 武帝罚他一夜写一千个无重复的字, 并构成一篇文章。 他熬夜写出来了, 开头即: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 · · · · ·寒来暑往,冬暖夏藏。 ” 四字一句的韵文, 写得全面而精彩。 四本小书, 浅近明白, 表达了中华文化的精华。
三中国历史中体现出的人生观念,南先生亦写了众多文章。
比如 《人生随处有乘除》 , 以曾国藩为例, 说要 “居高思危” 、 “名成身退” 。 他作为大政治家, 留下的家书却是 告 诉 家 人 如 何 弄 好 鸡 窝 、 整 好 菜园, 表示要回家种植。 分析其所建功业、 所处环境, 掂量时代、 历史轨迹,即可知其絮叨家事, 乃深厚地应用了老庄哲学。 他明白 “功高震主” , 荣光中必含危险, 权势、 财富随时有失去的可能, 生命亦旦夕难保。 故其家书是给家人看, 更是给驾驭大臣空前厉害的慈禧看的; 以期于无形中消除她的疑心, 表明自己只是一介求田问舍的乡里人, 而实则保住首领之位。 他给弟曾国荃的诗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説,万事浮云过太虚” , 亦用了老庄之道。屠羊説乃楚昭王时卖羊肉者, 实为隐士。 昭王赞其所谈的治国理政之道,赏以高官厚禄, 他却拒受。 曾国藩警告其弟须效法屠羊说, 万事如浮云,风吹即消散。
又如 《宠辱谁能不动心》 、 《此情可待成追忆》 , 说势利之交, 古人称为 “市道” 之交, 看有利可图否; 人生宠辱感受, 于官、 商、 情场, 乃至学场, 皆如剧场一样明显; “知足常乐, 甘于淡泊” ,不可只挂在口头上; 人生最佳境界是“不欲盈” , 留得 “可追忆” 的回味。
南怀瑾的历史、 人生随笔, 体现了他的佛禅学术理念; 读史论理, 即将擅长的佛禅, 拓展至古籍, 予以解读, 谈世相、 说人生, 分量尤重的是淡泊名利富贵。 它们乃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提高现代人的文化素养、 心性修养与行为自律的好文章。
(作者系我校文学院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