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校园又要恢复它生命的节奏,在一所学校,“开学”是一件平凡的事。开学了,又要开始新的求学旅途,在经历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无数的“开学”之后,对于一个大学生,“开学”也是一个平凡的词。
“开学”,在一些时候,对一些人,却不平凡。
大约是在1969年秋,我当时还是一个初中生,第一次来川师玩。偌大的校园,寂寥荒凉,不见人影,到处是破败的大字报。我第一次见到那时很阔气的阶梯教室(现在的一教一楼西边那间,1教107),讲台上还飘动着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留下的标语,但人去楼空。同行的伙伴顽皮,骑车从山坡上冲下去,一下子没在了高高的杂草丛中。我们很迷惑,从小心中敬慕的大学竟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废墟般的地方还会不会有“开学”。那时开展“停课闹革命”,大学停止招生。我们中学毕业以后,下乡做了“知识青年”。(“青年”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但学业荒废,糊涂迷蒙,一点“知识”也没有。)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川师见面。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后来竟然在这里做了研究生。但是,姗姗来迟的“开学”已经是在漫长的十八年之后。造物的心肠真狠:人的一生,能支付得起几个青春韶华的十八年?
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一生是有计划的、一步一步实现的完美过程。可是实际的生活却常常被偶然所操纵,用不断的错误来破坏它。有两类错误,一类来自生活的环境,一类来自我们自己。来自生活环境的错误,我们得逆来顺受,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无法与之抗衡;来自我们自己的错误,则要谨慎地避免、努力地克服,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事情。以个人微小的生命来承受环境强大的破坏力,还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和糊涂,人生胜算几何?所以智者说:人生是一个悲剧。然而,我们却不能放弃,须要步步留心,知错必改,更不能肆意妄为,因为我们是文明的、有理性的人,要百折不挠地去追寻心中的梦。所以古谚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孟子·公孙丑上》)今天的大学生,在他们短短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太多的“开学”。中学填鸭似的教育,使人腻味学习,觉得学校教育是重负,甚至厌烦读书。高考结束,毕业的高中生撕作业、撕卷子、撕书,残破的无辜的纸片在校园满天飞舞。这些见于今夏的电视报道令人心惊:今天的青年学生对于学校教育的态度,已被扭曲到这种程度。以这种心态,怎么可以进入大学的校园?怎么可以继续学习的生涯?九十年代末,川师文学院有一个研究生,学习很不错。可是他没有大学毕业,是以同等学力考上的。他原是成都某重点中学的优等生,以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学。厌学逃课,入迷武侠小说,多门课程不及格,在二年级被退学回家。好在后来重新努力,考上了研究生、博士生,现在某重点大学任教,拾回了人生。教育制度的弊病不应是弃学的借口,教育方式有毛病而读书学习没有错。放弃学习我们输不起,尤其是在青年。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应该把求知的精神从校园带走,永不放弃。
今夏七月的一天晚上,突然接到来自华西医科大学附院危重病房的电话,一个带哭的声音说:“XX快不行了,想见见老师。”我放下电话,忙忙地去了医院。这是我们二年级的一个研究生,学习很努力,可是天不从人,半年前查出患了肠癌,而且已经有了转移。休学治疗,盼她能好起来,可是在命运前面人竟是这样的无助。见了面,她羸弱地躺在病床上,用依稀可辨的声音说:“我的方言录音作业没有做好,还要……”这是说她录音的古蔺话方言,只是我的方言课的一个作业,她却做得很认真。更没想到她还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她母亲告诉我,当天晚上她们就要离开成都,她愿意在家乡。从医院大楼出来,黑夜茫茫,漫天雨滴洒落,整个世界都湿透了。可能她不能够再次拥有“开学”了。不能帮助病痛中的学生,我很难过。孔子的学生冉伯牛病重,孔子去看望,拉着伯牛的手,悲痛连声:“这样(好)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我觉得一下子理解了这位远古的老人。天地不仁,只恨命运无情,不能给人第二次生命!
为什么人总是到要失去一件东西的时候,才会觉出它的价值呢?人们常常抱怨贫穷,但是在年青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时间上都是富有的。可是,在生活中的很多时候,我们就像一个阔绰富裕的花花公子,把宝贵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抛撒,不知珍惜。
愿我们珍惜生命,愿我们珍惜这看似平凡的“开学”。
(作者系我校文学院教授)